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166章

關燈
這筆錢, 以這個年代的工資水平,全家老小不吃不喝一輩子也掙不來!這無疑是讓崔綠真高興的,可高興沒多久, 她又不大開心了。

“田叔叔, 這種藥一個季度賣這麽多, 那生病的人有這麽多嗎?”

田廣峰嘆口氣, 事實是,能買到蓮花透骨膠囊的人只是患病群體的萬分之幾,只有北京北上廣等大城市的職工幹部們才有這麽“幸運”。

相對於他們從華北平原幾個省份調研的數據來看,平均每一百個患者裏,只有0.5人能吃上他們的藥。這還是以北京為中心的華北平原,其他廣大的中部地區, 西部地區,那恐怕為零!

幺妹嚇得“呀”一聲,相當於每兩百個病人裏只有一個能吃上藥。“為什麽還是買的人這麽少呢?”

說實在的, 楊師長的要求在那兒放著, 一盒膠囊的價格還不夠買兩斤肉呢。放在一個絕癥患者身上,別說少吃兩斤豬肉, 他們也壓根吃不下!

田廣峰嘆口氣,“一是咱們產量有限, 膠囊工藝不成熟,原藥材產量也有限。”建國後到現在, 醫藥行業的水平發展趕不上經濟社會的發展,尤其那荒廢的十年導致制藥工藝停滯不前。

說難聽的,美國人日本人三十年前就在用的工藝,目前國內還在用。

用著別人已經拋棄的工藝,效率自然高不起來, 產量有限,能買到的人也少。

“尤其是咱們的軟酸膠囊需要一種明膠,國內提取技術不行,現在咱們都是從臺灣進口。”

“明膠?是做果凍的嗎?”

“對。”田廣峰一楞,據他所知,果凍是國外食品,她知道?倒不是說看不上大河口小地方,而是他閨女田恬也是上個月聽去過香港的同班同學說的。

幺妹知道他的困惑,解釋道:“我是書上看的,叔叔那咱們能自己生產明膠嗎?”

田廣峰蹙眉,這正是他最近在考慮的事兒,他曾經在領導班子會議上說過好幾次,想要學著外國人把明膠提取技術學過來,以後都不依賴進口。不然好好一款救命藥,因為技術被人卡脖子,生產跟不上,每一天不知有多少人死於這個病。

可廠裏的大部分領導都是老頑固,因循守舊沒有進取心,覺著不就小小一個膠囊殼嘛?進口就進口唄,反正價格又不貴,要學人家技術光學費就夠進口幾年用的,學會還得開廠吧?到時候又是個無底洞!

與其把這錢投進去,還不如好好改進生產線。

甚至,有些人還覺著“物以稀為貴”,救命藥哪能患者要多少就生產多少?不緊著點兒,錢怎麽來?說到這兒,少不得又要埋怨田廣峰把藥價定太低了,這麽好的藥怎麽說也該賣十塊八塊一盒,因為它能救命啊!

一條人命還不值十塊八塊的?

田廣峰既是領導,也是商人,看著一批又一批藥方一上市就賣光,白花花的錢進賬,說不心動是假的。可他還有底線,他還記著岳父的囑托,還記著岳父知道自己生這個病那幾個月,全家老小的傷心和絕望。現在,全中國還有千千萬萬的人也跟曾經的他們一樣,絕望,深深的絕望。

所以,他十分強硬的壓下大家想要漲價和限量生產的意見,別人自然也就不可能買他的賬,想要學外國人的明膠提取技術?想得美!

他雖然啥也沒說,可幺妹知道,又是大人那些勾心鬥角的事,她也不想摻和,只是奇怪的問:“那第二個原因呢?”

這下,田廣峰更是苦笑連連。

都說酒香不怕巷子深,只要效果好,名聲總會傳出去的,不愁沒人買。可這是救命藥啊,不是酒,早喝晚喝無關痛癢,患者能早一天吃上救命藥,就能少死幾個人,能挽救幾個家庭!

“如何打開知名度,這是個問題。”田廣峰嘆口氣,“要是能做到雙黃連藿香正氣液那樣的家喻戶曉就更好了。”

老百姓生病了,都能知道自個兒對癥配藥。

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,看向洗漱間,以她的角度和視力,能清楚的看見一塊毛巾,毛巾下是幾個漱口杯和牙刷,還有一支牙膏。白底藍字的天津藍天高級牙膏,鋁皮管的,非常漂亮和時髦。

楊旅長也看見了,以為她是好奇,忙笑呵呵的說:“這是田恬指明要的牙膏,聽說很有名氣,可我覺著也就那樣吧,剛出的時候還是資本主義牙膏呢。”

幺妹知道,報紙上登過,去年上半年對她來說意義最大,震動最大的就是兩件事——英國撒切爾夫人當選為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第一任女首相;上海錦江飯店外刊登了一支藍天牙膏廣告!

尤其後者,在公眾場合刊登商業廣告,這是不折不扣的“資本主義生意經”,社會主義國家怎麽能這麽幹呢?當時不少群眾寫信到報社,極力批評這種“錯誤行為”,而天津牙膏廠出的這款牙膏,也在民間被戲稱為“資本主義牙膏”。

可事實證明,馬克思人提出的“解放思想”不是空口號,人天津牙膏廠楞是把這支廣告堂而皇之做到了全國性平臺上!所有人都能看見中央臺的這支廣告,幾乎引發了全民牙膏熱!

這就是外國人常說的廣告效應。

“叔叔,爺爺,咱們給膠囊打廣告吧。”

“啥?!”田廣峰一楞,“打啥廣告?”

幺妹掰著手指說:“現在的媒介主要就是報紙、電視、廣播吧,咱們可以三管齊下。”

田廣峰嚇得連連搖頭,“不行不行,咱們廠裏可拿不出這麽多錢。”

“那就三選二,或者三選一唄。”

楊師長本來懶洋洋的靠躺椅上,懷裏抱著一只貍花貓,聽這話當即坐直起身子,“登報吧,看的人多。”像他,每天最舒服的時光就是鍛煉回來,取回各類報紙,在躺椅上一面擼著貍花貓,一面看昨天國內外大小事。

反倒是電視機,他不咋看,總覺著圖像沒有文字的魅力。每一張報紙,每一個版面他都能仔仔細細的看,哪怕邊邊角角也不舍得錯過。報紙上登的廣告那可不少,他已經看過好幾支了,除了藍天牙膏,還有參桂美容酒,虎骨膏,小兒驚風貼,小兒疳積丸……數得上號的,都是中成藥或者藥酒!

而且都是上海中藥廠的,這海派就是海派啊,思想夠解放!為啥上海能想到,北京中藥廠就想不到呢?報紙那麽大,他們登左下角,那蓮花透骨膠囊就登右下角……甚至,有錢的話,他還想登一整個版面嘞!

幺妹被他的“豪情壯志”逗笑了,“爺爺你放心吧,到時候咱們的廣告肯定是最顯眼噠,是吧田叔叔?”

想到到時候全國人民都知道他們的蓮花透骨膠囊,再登個訂購電話,那得多少訂單進來啊?訂單就是效益,就是錢,就是患者的希望!田廣峰也激動得面紅耳赤,“好!”

他現在已經是北京中藥總廠的廠長了,登廣告這事他自個兒就能拍板。幺妹相信報紙的力量,這藥一定能挽救更多的家庭……同時,她也能掙更多的錢呀!

楊師長端出一盤金色的巧克力,“來,嘗嘗田恬的最愛,她一直念叨你呢,要是知道你來不知得多高興。”

幺妹這才想起自己這位只通過兩次信的朋友來,“對哦,那她人呢?讓她去我們家玩吧。”

她對這位朋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不愛吃東西,那麽好吃的橘子罐頭皺著眉頭不吃,那麽香的雞蛋也不吃,讓楊爺爺和海潤阿姨傷透了腦袋。現在要是去她們家,那她小地精保證一定能把她餵成個小胖妞。

因為他們家好吃的太多啦!

“她跟她媽去香港了,要下個月才回來。”

幺妹有點遺憾,她們都十年沒見了,但——“去香港?怎麽去的?”

“坐飛機,才幾個小時就到了,前天剛走,你要早來兩天就能趕上了,說不定她就不去了。”說起閨女,田廣峰頭疼不已。就因為聽說香港有果凍,她就要去香港,要不是老婆正好要出去公幹,他還得被逼著給她買張飛機票。

當然,這年代要去香港也不是那麽容易的,首先得有護照,其次得有個正經的大英帝國承認的理由,譬如有直系親屬在那邊,只能去探親或者繼承遺產啥的。而趁老婆公幹帶閨女去玩兒,倒是省了不少功夫。

崔綠真羨慕極了,香港啊,這可是所有大陸人都向往的地方,可惜她的爸爸媽媽還不夠資格能去公幹,她也去不了。

顧學章看在眼裏,悄悄捏了捏拳頭,不就一破香港嘛,他還就不信了,哪怕不是憑他公幹,也一定要帶閨女去一次,不,七次八次!

幺妹不知道,她就無意間流露出一個羨慕的眼神,就給爸爸樹立了一個新目標。在田家開開心心吃了一頓晚飯,他們回到招待所,春暉本來想坐大黃發回大河口的,可她還有一個星期的考試周,而顧學章又趕著回去上班,不能耽擱。

第二天,在約定好的時間,父女倆卻沒等來黃老爺子。幺妹有種不好的預感,果然去到金魚胡同一問,聽說外公要去大河口,周永芳又大鬧了一場,吵得雞飛狗跳,四鄰不安。

就在他們到前十分鐘,周永芳才罵罵咧咧著上班去,家裏所有錢讓她揣身上,就連值錢的糧食缸也掛上一把鐵將軍,仿佛怕他補貼給顧學章父女倆似的。

他們剛進門,都做好外公不會跟他們去的準備了。誰知,老爺子卻爽朗的問:“你們房間退沒?退了咱們就走。”

“外公還,還去嗎?”幺妹緊張兮兮的問,她真怕外公反悔。可即使反悔,也在情理之中,她要學會理解大人的不容易。

“怎麽不去?我去看我閨女礙著誰了?”他雲淡風輕,不像是受了委屈,憋著一肚子氣的模樣。

“真的嗎?”幺妹再次確認。

“小丫頭,你姥爺一口唾沫一顆釘,說話算數。”他晃了晃手裏一大早敲街道辦主任門開到的介紹信,也沒行李,就給隨身軍用水壺裏灌一壺開水,在破爛的八仙桌上留個字條,告訴周永芳他去了,短則半月,歸期不定。

這樣看來,黃外公也還算有責任心。幺妹心裏暗暗點頭,這樣有責任心的外公,當年一定是迫不得已才不管媽媽的,希望她不要生氣。

當然,昨晚她已經借田恬家電話打回家,把外公答應跟他們回去的事說了,媽媽現在應該已經得到消息了。十四歲的小地精,做事已經很沈穩了,知道先給媽媽一個調整心情的緩沖時間。

一路上,老爺子精神不錯,出了北京城,車輛明顯變少的時候,他也想過把車癮。

顧學章可不敢讓他開,三個人全部身家都在這輛面包車上呢!

“學章放心,我以前當過半年工程兵,開過汽車。”只是後來走上仕途後配備有專職司機,他也就沒再摸過方向盤了。

可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,哪怕是隔了幾十年,感覺還是在的。雙手剛摸上方向盤,整個人就精神一震,女婿不放心,坐他旁邊不停交代,哪個是油門,哪個是剎車。

幺妹倒是人來瘋,如果開車能讓外公找回自信,別說坐他的車,她做主把車送給外公都行。

開了幾十公裏,老爺子的車感徹底回來了,油門踩得比年輕人還猛,但轉彎和錯車的地方,他又會減速按喇叭,比顧學章這老司機還老司機。一開始,幺妹還有心情看會兒風景,後來慢慢就睡著了。

一直睡到半夜,醒來發現車子居然還在跑,她一楞:“爸爸我們不停車休息了嗎?”

顧學章悄悄指指岳父,你外公車癮沒過夠,不願休息。

老爺子雖然目不斜視,可他們的小動作全都收入眼底,“我跟你爸換著開,爭取明天天黑前到家,你快睡吧。”

幺妹也擔心疲勞駕駛出問題呀,可外公又是個倔老頭,她怎麽辦呢?當然是給他靈力支撐咯,讓他精神飽滿,耳聰目明,反應敏捷。

於是,沒一會兒,老爺子忽然發現自己神清氣爽,一點兒熬夜的疲勞感都沒有,仿佛年輕了十幾歲,回到坐牢之前,那時候的他,年紀輕輕,身居高位,大權在握,每天只用睡五六個小時,可渾身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……

顧學章提著心看了會兒,發現岳父真的車技很穩,路上也基本沒車,倒是放心了,瞇縫著眼一會兒就睡著了。

天一亮,停車,上廁所,隨便吃點東西,換顧學章來開,老爺子睡覺。可能是因為地精靈力的作用,他睡得香甜極了,在監獄裏休息不好,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睡這麽香甜了,就連幺妹和爸爸說話都吵不醒他。

嗯,當然,他那驚天動地的呼嚕聲也沒了。

就這樣,翁婿倆輪換著,第二天晚上八點半果然趕到了大河口。

一進入大河口地界,幺妹就叭叭叭的介紹開了:“這是我們公社的火車站,能直接去到省城喲外公。”

“這是我們公社最寬的馬路,夏天傍晚好多人來壓馬路呢外公。”

“前面就是市三紡,是我媽媽以前的工作單位,我們家就住那棟,亮的燈最多喲,我們家以前在四樓,對門是胡峻哥哥家。”

……

反正吧,有她這一叨叨,老爺子把大河口全面的認識了一遍,尤其是看著她指的房子,那兒,就是閨女生活過十年的地方,她在那兒結婚,升遷,辦詩社,懷孕……剛到蘇家溝村口,他已老淚縱橫。

顧家門口,小彩魚嘴裏叼著個肉骨頭,也不知是今兒第幾次張望了。自從前晚黃衛紅告訴她們,姐姐昨天早上開始動腳回來,雖然所有人都告訴她,今兒絕對回不到,不可能這麽快……可她就是不信,一天不去瞅幾眼,心裏就不踏實。

這不,皇天不負苦心人,這一次她終於老遠看見兩大盞車燈射過來,還特意閃了閃,像是在跟她打招呼,小彩魚趕緊踮著腳沖家裏喊:“我姐回來啦!我看見大黃發啦!”

其他人立馬跑出來,一看,哎喲,這轟隆隆駛過來的不正是去北京城溜了一圈的大黃發嗎?

車剛停穩,幺妹就跳下去,“奶奶!”一頭撲進崔老太懷裏,出門在外,她最想的就是奶奶。

“哎喲乖丫頭,這是幹啥,路上順利吧?那邊東西吃得慣吧?要不奶給你做好吃的補補?”

“奶奶你這幾天沒勞累吧?你別幹那麽多活,你腰不好,腿腳也不好,讓你去醫院看你又不去……”

一老一小,抱在一起,雞同鴨講,都只顧著問自己的問題,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分別了幾十年呢!不就七天時間,至於嘛?

顧學章給岳父開車門,攙他下車,一個個依次介紹,“這是幺妹奶奶,這是她大伯,大伯娘,二伯……”

大家好奇而不失禮貌的跟他打招呼,崔老太擦了擦眼淚,怪不好意思的,七老八十的還淌貓尿,“親家公快進屋坐,路上順利吧?”

“順利,親家母客氣了。”對陌生人,老爺子又收起了他的慈祥,一副精光四射的模樣。

說實話,崔老太有點怕他,心道這位親家不像大學教授,倒像是大幹部,開大會時用話筒講話的大幹部。她沒啥見識,生怕自個兒說錯話惹人不快,可不說吧又覺著像故意冷落他似的……人這麽大個閨女嫁給老崔家,才第一次上門呢。

她糾結死了都,憋半天憋出一句:“親家母咋沒來?”

黃老爺子其實不大習慣她濃重的方言口音,幾乎是一個字也聽不懂,全靠猜的,可唯獨這一句卻聽懂了,顯然也有點尷尬。但他尷尬歸尷尬,面上依然不顯山不露水的,“她還要上班,讓我代她向你們問好,親家們身體都好吧?”

“好,好著呢!”崔老太跺跺她的大腳,“我還一身力氣沒處使呢,是阿柔他們不讓我下地,不然我一天還能掙八個工分嘞!”

說到這兒,她想起阿柔怕是還不知道幺妹外公來了,趕緊大聲叫道:“阿柔,你爸來了,快下來,帶著湯圓橄欖下來。”似乎是想到她一個人不好帶倆孩子,老太太又咚咚咚跑上樓去幫忙。

自從進門,黃老爺子其實就在找閨女,壓根沒心情打量個啥,他心裏眼裏只有一句話——我的閨女啊,爸爸來看你了,爸爸晚了十多年才來,爸爸對不住你啊!

閨女脾氣倔,他是知道的,所以,他也做好了思想準備,如果閨女不原諒他也是情理之中,他也不敢奢求她的原諒。可當一個豐盈的略顯白胖的女人向他跑過來的時候,他一時間居然沒反應過來。

他印象中的阿柔,是清瘦的,羸弱的。

那是,她還是個受了委屈只會默默哭泣的少女,哪怕是對繼母和繼妹不滿,她也不會直接跟他說,只是默默的流眼淚。

“爸。”黃柔沒有撲進他懷裏,只是站在兩步之外,“爸……”

“阿柔。”

“爸你出來怎麽也不說一聲,我……”

“我對不住你。”老爺子先說話,兩股熱淚湧出眼眶,嘴唇顫抖得不像話。他的雙腿抖得不像話,眼看著就要跪下去,幸好顧學章一把攙住他。

“先進屋吧,爸和幺妹也餓了。”

幾個妯娌立馬忙活開,端茶倒水的,熱飯熱菜的,洗水果的,王二妹還大顯身手做了幾道快手菜。沒一會兒就給他們擺了滿滿一桌,色香味俱全。

幺妹確實是餓壞了,在車上趕時間,她只吃了餅幹喝點水,現在看見熱乎乎的飯菜,嘴巴裏就開始分泌口水。她一面給外公夾菜,一面問媽媽:“湯圓和橄欖聽不聽話?沒惹媽媽生氣吧?”

黃柔也是想她想得慌,母女倆還從沒分這麽遠這麽久過,她愛憐的揉了揉閨女腦袋,“他們乖著呢,就是想你。”

“那媽媽想我不想?”小地精嘴巴裏包著一塊香腸,嚼吧嚼吧,既要說話,又要吃東西,還得保證食物和口水不會噴出來,這是一項技術活。

黃柔心都給暖化了,“慢點兒吃,沒人跟你搶。”

哪能不想?他們才出門那天,她就想得睡不著覺,一會兒擔心她吃飯怎麽辦,外頭的飯菜怕她吃不慣,一會兒又擔心睡覺,帶的鋪蓋是薄的,會不會著涼……當真是兒行千裏母擔憂啊。

當然,也就是在這段時間裏,她好好的思考過跟父親的關系。平心而論,父親待她不差,從小給了她幾乎所有家長都給不了的好日子。可優渥的物質條件卻是用他的自由和時間換來的,他沒有時間關愛她,沒有時間傾聽她和繼母繼妹的矛盾,也是事實。

但過去的也就過去了,父親現在也出獄,該往前看了。

這邊,大人們聊著以前的事,有一筷沒一筷,真正在吃東西只有幺妹一個人,魚丸燒豆腐湯是她最近愛上的菜,一個人夢吃下半盆。

忽然,手一沈,碗裏多了個黑乎乎光溜溜的大骨頭。

“給,給姐吃,肉骨頭香,小橘子我都不給呢。”小彩魚挺著胸脯,一張小嘴油乎乎的,臉上寫著“你快誇我吧”。

大骨頭是昨天早上王二妹買菜是帶回來的,本也沒多少肉,畢竟是白送的秤頭,熬了兩天湯早沒了味道,她卻能從中午啃到現在,上頭每一絲肉都讓她啃幹凈不知又舔過多少遍了!

幺妹滿頭黑線,“姐不吃,妹你吃吧。”

小彩魚把手背到身後,搖頭,“給姐吃,下次我不啃,把肉給姐姐留著。”

老爺子聽得眼窩一熱,這麽好的家教,難怪教出來的都是大大方方,聰明伶俐的好孩子。他當年要是哪怕多花點心思在教育上,也不至於讓黃娜和阿柔反目,不至於讓阿柔這麽多年孤苦無依。

唉!

幸好,老天爺可憐他,給了他補償她的機會。

吃完飯,幾個大人去房裏看湯圓橄欖,幺妹把帶回來的禮物一一分發出去,所有人都得到了她精心挑選的禮物,或是一罐雪花膏,或是一雙老北京布鞋,或是一本介紹北京故事的連環畫,幾乎每一樣都是送進大家心眼裏的。

崔綠真做事,真是越來越有大人範兒啦!

接下來幾天,幺妹和春芽小彩魚,以及菲菲,就成了外公的導游兼小乘客,由他開著大黃發,載她們上縣裏和市區玩耍。外公雖然沒錢,可幺妹有啊,她那一書包人民幣還沒花出去嘞!

白天逛商場買吃買喝買玩具買衣服,晚上回家吃好吃的,吃完帶外公上火車站散步。太陽落山後的大河口,陣陣涼風襲來,樹影婆娑,老人們聊閑的說笑聲,孩子們跑來跑去的打鬧聲……無一例外,都是淳樸而熱情的。

黃老爺子一連看了三天,還覺著不夠。

不過,他現在有個更重要的事。

“什麽?物資交流會?”顧學章詫異的看向岳父。

“對,你牽頭,搞一個物資交流會,時間就在暑假,最好是初一十五的日子,地點就在大河口火車站附近,場地一定要寬敞,人員組織方面,你們局裏人手不夠可以給公安局要,這是他們的保障任務,一定要多給廠家邀約,把十裏八鄉的農民都吸引來……”老爺子一說開,這精氣神又回來了。

就是在大河口開辦一場大型廟會。

字面意思他都懂,可顧學章依然不明白,“為什麽要開這個交流會?”

老爺子雙手抱頭,往後一靠,舒服的半躺在沙發上,“你花兒不開,蝴蝶怎麽來?”

他這幾天可不是白轉的,以他的火眼金睛,大河口和陽城市各自的優劣他已經了然於胸。陽城市可以說是一個“煤炭上的城市”,在西部地區算是發展程度不錯的。可要說活力和發展潛力,大河口絕對是勝過它的。

所以,他建議把這場市級單位牽頭的盛會辦在大河口,算是因勢利導。

當然,他也有私心。

既然外孫女都說了,她看好大河口,那就推一把咯。

顧學章一楞,他還是不明白,“現在經濟還沒放開,這治安隊和公安都在抓投機倒把……”這不知法犯法嘛?

開辦廟會前年就有人大著膽子搞過,可才辦了一場,就讓人以“封建思想覆辟”“滋生資本主義小農民”為由給舉報了。

廟會廟會,求神拜佛這就是封建思想!

沒看見廟會上那麽多小市民和農民擺攤設點兜售小商品,這不就是投機倒把?當年郝書記才為這事說兩句公道話就讓對手給寫信舉報了,舉報到省委省紀委不算,還把信寫到了國務院!

作為西部重要工業城市的一把手居然有這麽多雪花似的舉報信,中央還專門給省上指示,要嚴查,要督辦此案。幸好他身正不怕影子斜,查來查去也沒啥大問題。

可其他人都被嚇壞了,這麽大的官兒都說舉報就舉報,他們誰能敢跟郝書記一樣有能耐?辦得好得不了一句好,反正是應該的。辦不好?那就等著吃掛落吧!

當然,政治生活的殘酷性,從來不是這麽簡單。辦不好頂多被人罵幾句,辦得好了,那可就是妥妥的“封建思想覆辟”證據,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!

見他猶豫,老爺子嗤笑一聲,“知道一個成語,指鹿為馬嗎?”

顧學章一楞,“爸的意思是……”他有個大膽的想法不敢說。

“同一件事,到底是投機倒把還是物資交流會,單看你怎麽報備,怎麽說。”老爺子起身,“我出去走走,你想清楚再說。”

顧學章眼睛一亮,對啊!這樣的“集會”,本質是商品和勞動力的流通,只要商品流通起來,市場就能活起來,賣東西的有了錢,買東西的得償所願……這是一次試探。

辦得好了,就是盤活市場。

辦不好,那也是一場物資交流會,顧名思義,送貨下鄉,滿足城鄉居民日益增長的物質需求!

越想越激動,顧學章覺著,一直以來困擾他和幺妹的難題終於找到辦法解決了。自從那天幺妹說以後的經濟模式要是變成市場為主,宏觀調控為輔就好了,他心裏就起了意,現在機會不是送上門了?

第二天一早,他興沖沖的出門,剛到辦公室,秘書就說書記找他。

“學章啊,有什麽咱們系統內部可以開會討論,你這不明不白的先斬後奏是啥意思?信不過我?”老書記拍著桌子,似乎是不滿他的越級上報。

可自己沒有越級上報啊,哪怕是牛屎溝油田的發現,他也是先跟書記打過招呼,才找上海石油公司的。最近也沒發生什麽值得他上報的事兒,他實在是想不通。

“想不起來了吧?你小子,這麽大的事兒也不跟我通個氣。”

顧學章更加是一頭霧水,“書記說的……啥事?”

老書記見他實在想不起來,而不是裝蒜,心知自己沒看錯人,這才甩出一張報紙,“你自個兒看。”

《經濟日報》頭版頭條,標題是——“以石蘭省大河口公社為例,論中國經濟發展的道路”,還挺眼熟,再看名字,就是顧學章。

顧學章自己倒先楞了,“我沒給報社投過稿啊。”

可看內容,越看他越熟悉。對,稿子他是沒投過,可信他寫過,這不正是那天聽了閨女關於市場經濟和計劃經濟的想法後,他把她的觀點整理後,寫成的信嗎?

問題是,那封信他是寫給省委的,怎麽跑到全國最大的經濟類報刊來了?還是頭版頭條!

這真是讓他又驚又喜!

老書記一把搶過報紙,粗著嗓子,從頭到尾念了一遍,“你小子看不出來啊,平時說話成語都不會用的人,寫起文章來還妙語連珠,引經據典……”

顧學章苦笑,愧不敢當。“這是我閨女說的,觀點也是她的,她口述,我來寫。”

老書記不信,那孩子再聰明,她懂個屁的市場和計劃?

“真是她的觀點,我就……”

“行了,既然刊登上班就是好事兒,你不用推。”畢竟,刊登在頭版頭條的,那就是正合主流意識觀念,國家也想這麽幹的!只是苦於經濟體制是國之大本,不是說動就能動的。

但,這也是一個風向標。老書記背著手來回踱步,似乎是在思索,“接下來幾天必定會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討論,剛省裏已經來了電話,讓咱們借勢把事情實實在在辦起來。”

管它河裏有啥,管它水深水淺,摸著石頭走兩步先。”辦什麽?”

老書記一楞,“臭小子你問我,我問誰去?這不你自個兒寫的文章嘛?”

這下,顧學章也糊塗了,他當時完全就是覆述幺妹的話呀,憑著一腔熱血寄出去就把這回事忘了,現在哪裏還有當時的情緒和鬥志?看來,誰出的點子,還得找誰去。

而小智多星崔綠真,聽了爸爸的疑惑,比他還疑惑:“爸爸為啥不聽外公的話呀?”

唉,我的好爸爸呀,你咋這麽呆呢。

顧學章眼睛一亮,“你的意思是,咱們借著這股東風,順勢辦一場物資交流會?”

“對呀,外公連時間地點人物都給你想好了,為啥不辦?”當然,也是她鼓動外公重操舊業噠。

她崔綠真的外公是幹啥的?

商業部的,教國家和老百姓做生意噠!

區區一個市級的物資交流會,那簡直就是小菜一碟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